《光明日报》(2024年12月16日 14版)
武王墩墓与东周王陵历史变迁
近期,武王墩墓颇受关注,该墓位于今安徽省淮南市田家庵区三和镇徐洼村,是一处战国晚期楚国的高等级大型墓地。武王墩墓曾多次被盗掘,基于此,2019年国家文物局组织相关单位对武王墩墓展开考古工作。2024年4月16日,国家文物局公布了武王墩墓的相关发现。这些发现为了解战国晚期楚王陵制度、楚人东迁后的历史、秦汉大一统国家的形成等提供了重要材料。
一
武王墩墓为一处以主墓为核心的独立陵园,由主墓(一号墓)、车马坑、陪葬墓、祭祀坑等遗迹组成,四周以一圈环壕为界。主墓为一座大型“甲字形”竖穴土坑墓,由封土、墓道、墓圹及椁室组成,为单一东向斜坡墓道。墓圹底部为亚字形的椁室,由长方形枋木搭建而成,棺室位于椁室正中,内置有三重棺。一号墓墓室由一个棺室和八个侧室组成,在椁室盖板及各侧室内壁发现有众多墨书文字,有表示方位的“东”“南”“西”“北”,展现出楚国棺椁制度中典型的主、边箱形式——“井椁”,这一特点对西汉葬制有所影响。
随葬品中,东一室内出土器物以铜礼器为主,其中出土的大鼎为迄今所见最大的楚国大鼎。西侧两个椁室出土器物以漆木俑为主,同时出土木车、乐器和少量遣策类竹简。北侧的两个侧室受到盗扰,主要是琴、瑟以及编钟架等。南侧的两个侧室中出土有漆盒、耳杯、盘、豆、鼓、玉璧、璜、佩以及大量铜箭矢。从以上随葬品来看,其“事死如生”的功能一目了然。
关于墓主身份,出土的一件青铜簠口部刻有“楚王酓前作铸金簠以供岁尝”的铭文,其中“酓前”可释为“熊完”。《史记》载,楚考烈王名为熊元,亦称作熊完。据专家考证,“酓”与“熊”、“前”与“完”在上古音中发音相近,均属于音近通假。自考烈王迁都寿春后,又历经幽王、哀王、负刍,后二王在位时间较短,且负刍为亡国之君,幽王墓一般认为是寿春以东的李三孤堆,故武王墩为楚考烈王墓的可能性最大。
二
“陵随城移”,楚王陵墓见证了楚国历史的发展。楚文王时,“始都郢”,郢为楚国对都城的统称。纪南城遗址位于今湖北省荆州市,发掘者认为其为楚国郢都,城墙始建年代约为春秋晚期,废都于公元前278年。在纪南城周围发现多处楚国最高等级的墓葬,熊家冢墓地位于荆州市川店镇的山岗上,东南距纪南城遗址约26公里。熊家冢墓地的年代可能为战国早期偏晚。
冯家冢位于荆州区(原江陵县)八岭山林场中部的一处岗地上,该墓地为战国时期的某位楚王及其夫人异穴合葬的陵园。大薛家洼墓地亦被认为是楚王墓地,位于今纪山国有林场,南距楚都纪南城约13公里,年代为战国中晚期。除上述墓葬外,纪南城周边的谢家冢、平头冢也可能是楚王墓葬。
公元前278年,楚顷襄王迁都陈城,即今河南淮阳。马鞍冢位于今河南淮阳东南5公里处,一般认为南冢为楚顷襄王之墓,北冢为其王后之墓。寿春为楚国最后的都城,位于寿春以东的朱家集李三孤堆,多被认为是楚幽王墓,为带封土的单一东向墓道竖穴土坑木椁墓,其周边未发现陪葬墓及车马坑。武王墩大墓位于李三孤堆以北。
纵观之,从楚都纪南城时期一直到都寿郢时期,楚国王陵都具有很强的传承性。表现在墓地地势较高,多位于南北向的岗地之上,基本由主墓、车马坑、殉葬墓、祭祀坑等要素构成等。具体布局方面,结构较为清楚的一般为主冢居中心,其北为陪葬墓(副冢),二者西侧存在车马坑,而殉葬墓多分布于主墓、陪葬墓南北两侧。在墓葬形制方面,皆为带有较大规模封土的竖穴土坑墓,多为单一东向斜坡墓道,仅马鞍冢南冢采用两条墓道。当然,各楚王陵也存在一些差异性,主要表现在是否有殉葬墓、车马坑的数量以及封土形状等。相较其他楚王墓,武王墩是由一条近方形的环壕确定了明显界限的独立陵园。陵园规模达150万平方米,是其他楚王陵的数十倍以上。此时,楚国国力虽然没落,而埋葬礼俗却在强化,这一现象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三
诸侯争霸,秦、楚两个大国,一个并吞天下,一个失败灭国。两国王陵的一些特征对比亦能带给我们一些启示。秦人迁都次数严格意义上说共有8次:西犬丘(西垂)—秦—汧—汧渭之会—平阳—雍—泾阳—栎阳—咸阳。秦国国君墓葬与楚国一样,遵循“城陵相依,陵随城移”的特点,目前秦国国君墓的发现包括西垂陵区、雍城秦公陵区、咸阳周陵镇秦陵、临潼秦东陵、神禾原秦陵、韩森寨秦陵。秦国都城及陵墓的迁徙呈现由西向东的趋势,在此过程中,秦国不断发展,最终统一六国。也就是说“陵随城移”之于秦人是主动的结果,之于楚人显然是被动的过程。
秦人雍城陵区的十四处陵园多有“兆沟”为界,呈现出一定的独立性,但陵区西侧及南侧发现的“兆沟”将十四处陵园划入一个大的陵区内,各陵园之间的距离也较近,中字形大墓应为秦公级别的墓葬,具有集中公墓制的特征。至咸阳周边诸秦陵,大多相隔较远,以垣墙或兆沟为界。从雍城陵区到咸阳周边的多个陵区,秦国国君墓完成了从“集中公墓制”到“独立陵园制”的转变。
战国时期的楚王陵却基本均位于独立岗地之上,具有一定程度“独立陵园”的特征,并拥有车马坑、陪葬墓、祭祀坑等秦国国君墓具备的要素。楚王陵直至战国晚期武王墩墓确认出现了由环壕构成的陵园界限。在墓葬形制方面,秦国国君墓通过“独立陵园制”完成了由中字形大墓到亚字型大墓的转变。楚国于春秋时期已经称王,但陵墓形制却体现出一种“守旧”传统,战国时期的楚国基本采用“甲字形”竖穴土坑墓作为王陵之制,仅马鞍冢出现带有两条墓道的中字形大墓,到寿郢时期的李三孤堆和武王墩,墓葬形制又回归“甲字形”墓。
究其原因,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大变革的时期,各诸侯国由血缘政治逐渐转向地缘政治。秦楚两国虽同样设县较早,但商鞅变法普遍推行郡县制和系列经济社会改革,有力强化了秦国的中央集权,完成了国家对全国资源的有效整合。四条墓道的“独立陵园”成为秦人陵墓制度的核心要素,某种意义上正是其国家集权的象征之一。
四
如果我们再把视野拓展到整个春秋战国时期,也会有一些新的发现。这一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国崛起,形成多元化的文化格局。齐、韩、赵、魏等国的王侯墓均位于城外的一个大的区域内,各国国君墓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燕下都外也发现了独立的国君墓地,战国时期的国君墓普遍已使用高大的封土。同时,各诸侯国王陵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性。武王墩墓周边设置一圈环壕作为陵园界限,陵园整体近方形。秦国王陵多为南北向的长方形陵园,设置有二重至三重的兆沟或垣墙。胡庄韩王陵周围发现了3条隍壕类的近长方形半封闭环状壕沟。魏国固围村大墓为呈“回字形”的陵园。齐国王陵多是在方形台基之上构筑圆形封土,未发现有壕沟、垣墙等陵园界限。
墓葬形制方面,秦国迁都咸阳后王陵普遍采用四条墓道的“亚字型”大墓,而其他诸侯国王陵多采用两条墓道的“中字形大墓”,武王墩墓则为单一东向墓道的“甲字形大墓”。葬具方面,武王墩墓使用多重棺椁,且椁室采用枋木构筑,与其他诸国国君墓具有相似性。神禾原秦陵亦采用枋木构筑,使用二棺一椁。韩国王陵中的胡庄大墓采用重棺重椁,枋木构建。燕国王陵中亦使用重棺重椁。武王墩墓中为棺室,四周各带有两个侧室的亚字型结构则不见于其他诸侯王陵。
在陪葬坑与祭祀坑方面,武王墩主墓西侧发现有一座大型车马坑,这是战国以来楚王陵的传统,主墓南侧的祭祀坑遗存,于其他楚王陵内也多有发现。其他诸国王陵也多存在陪葬坑与祭祀坑,其中陪葬品以车马为主。随葬品方面,礼乐器随葬在战国王陵中比较普遍,但也存在一定差异,如燕国使用大量仿铜陶礼器随葬,魏国王陵中亦出土有九种陶鼎。此外,武王墩墓中出土的众多漆木器、木俑也是一大特点。
周平王东迁以后,诸侯国日渐强大,同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各国王陵虽多采用封土,但存在“覆斗形”与“方基圆坟”等不同形式;墓葬形制有“中字形”“甲字形”“亚字型”之分;各国虽多采用木质棺椁,但棺椁形制也存在一定差异,如楚国采用独特的“井椁”。在多元文化并存发展的同时,诸国王陵亦呈现出统一的发展趋势,一是“周制”在各国王陵制度中仍有所体现,如采用棺椁制度、流行礼乐器及车马陪葬等。二是伴随着宗法制的解体,独立陵园制逐步形成与发展。
武王墩墓的发掘不仅为研究战国晚期楚王陵特征提供了直接材料,也是楚国晚期历史变迁的重要物证。同战国时期秦国王陵的巨大变革不同,楚国王陵呈现“守旧”的态势,结合地方行政组织与社会结构演变形态等,可以看出楚国深受血缘政治以及传统习俗的影响。通过考察各诸侯国王陵的变迁,可以发现战国时期各国王陵形成了多元化格局,同时也存在一体化的趋势。秦汉陵寝文化统一性的形成正是多种文化融合发展的结果,其构成大致可以总结为“承周制”“袭秦制”“融楚俗”的进程。(作者:韩国河,系郑州大学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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