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报》10月10日 第4版
赤心绘山河——记中国科学院院士、郑州大学教授、地图学家高俊
本报记者 张利军 通讯员 王元锋 李艳丽 刘佳闻
■“国之大者·科学家”系列
“地图学是“冷门”,需要长期埋头研究,不计名利、不计待遇地付出。我已经90岁了,必须有年轻人接续地图学的研究工作。我们一定要把对地图特别感兴趣、决心在这个领域做出一些成绩的学生吸引过来,把他们培养成中国地图事业的骨干。”
“今年我将跨过90岁,有幸与地图相伴70年。对我来说,地图不是薄薄的一张纸,而是整个世界。”4月28日,在郑州大学地图博物馆的开馆仪式上,中国科学院院士、郑州大学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地图学家高俊短短的两句话,却道出了他与地图一辈子的深厚情缘。
2018年受聘郑州大学以来,高俊便开始筹划建设国内首家高校地图博物馆。在开馆仪式上,一贯俭朴的高俊捐赠200万元,设立地图学空间认知学科发展基金,还捐赠了几十年来捜集积累的部分有关地图学的珍贵作品和书籍。
国需我向 图绘山河
1933年10月,高俊出生于北京,195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地理空间信息学院),并留校任教。曾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院长,1999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作为我国地图学与地理信息学科的奠基人和引领者,在高俊眼里,地图不是薄薄的一张纸,而是他的整个世界。
1952年,高俊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统一高考的第一批本科生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
“我是从测绘这一学科领域进入地图学(当时称制图学)的。当年,军队对测绘技术的需求主要有两个,一是为战术行动和火炮射击等武器装备运用提供相对准确的地理坐标位置;二是为作战行动和部队指挥提供有序的统一比例尺的地形图。两种技术分别由‘大地测量’和‘制图学’学科承担。”高俊就此与地图结下不解之缘。
大学时代,高俊对地图史和地图学的发展规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了解是哪些因素和人物影响了我国地图测绘事业的发展,要研究近百年中国地图(测绘)史的重要性与我国极为特殊的政治历史环境。”这个时期,他相继发表的《明清时期中国地图集和地图编制概论》《七十年来的国际百万分之一世界地图》等论文,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加深了对地图学史的研究和对地图学发展规律的探索。
上世纪70年代后期,计算机开始进入我国地图制图领域,此时计算机制图技术在西方也是初始阶段,这是一个进入快车道的难得机会。1979年,解放军测绘学院增设计算机制图本科专业,致力于为我国计算机制图的发展培养人才。
同年,高俊作为访问学者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调研。高俊发现,“这所1854年成立的工学院,是瑞士地图学的发源地。当时该学院的地图科学系,本科各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只有7人,教师27人,各种仪器设备200余台,这使我十分惊讶。他们说,学校为了延续瑞士地图学的光荣传统,没有学生也要继续办好这个专业。可见其改变地图学学科生存与地位的决心”。
回国后,高俊投入到了当时第一个计算机制图本科班的建设中,并致力于计算机制图的研究。他在探讨人的图形感受和认知能力的基础上,又将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的方法运用于地图学理论研究,提出“地图学是一种空间认知的科学”的理论。
“地图主要是通过视觉而引发各种感知的信息处理过程,并对以往的地图学理论,如信息传输理论、符号学理论等都作了很大的包容。把‘空间认知’和在信息技术、生命科学、神经科学共同参与下所形成的空间认知理论作为地图学的基础理论,很适应新时代地图学的完善和发展。这促进了我们随后对信息时代‘可进入的地图’,如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的时空动态环境表示法的研究,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高俊说。
在从事军事测绘教学和科研的60多年中,高俊尤其重视以新的科学思想和前沿技术更新传统测绘与地图学的理论、方法,他将虚拟现实和数字地图相结合,应用在战场地形环境仿真,获得军队科技进步奖一等奖。2005年,他因长期在地图学与地理信息系统学科建设上的突出贡献,获国家教学成果奖一等奖。
央视《国家宝藏》节目这样描述他的贡献:“在百废待兴的新中国,他和一代地图学工作者,重绘祖国山河,用计算机数字技术让中国传统地图跻身国际前沿。年过半百,他再次赋予地图一双VR的眼睛,从此改变了军事指挥员的作战视野。”
耄耋之年 雄心不改
“退休后,本应在家中把东西收拾收拾‘金盆洗手’,就此休息了。而当时郑州大学正处于向综合性大学转变的建设阶段,希望开办地学领域的专业。我建议建立一个地图学空间认知研究的学术平台,展开地图学的研究工作,并筹建一个‘地图博物馆’,作为特色项目能在中原高校的崛起中做点儿事情,得到了郑州大学的大力支持。”高俊说。
2018年6月,已经85岁的高俊院士受聘郑州大学,担任智慧城市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在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光里,高俊躬身力行,忘我工作,悉心指导河南省超级计算中心、国家超级计算郑州中心的申报和建设。
2019年,郑州大学组建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高俊又担任首任院长、测绘地理信息学科首席教授。在他的带动下,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于2021年又引进年富力强的杰出地理信息系统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周成虎,形成了以两位院士为领军人物、以中青年教授为骨干、由一批优秀博士组成的,以遥感地理信息系统为主要特色的地球科学学科团队,目前成员已达30人。
近年来,科研团队先后承担全球对地观测成果共享与管理等国家研发计划、二次青藏科考、黄河模拟器关键技术研发、智慧城市关键技术研发及应用等多项国家、省部级科研项目和服务地方经济的重大项目,成果丰硕。
短短几年时间,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已经建成集地球科学学科建设、科学研究、人才培养于一体的研究型学院。目前,学院下设智慧城市研究院、时空大数据研究所、大气科学研究所(生态气象联合实验室)、地缘环境研究中心等学术研究机构和遥感科学与技术系、地理信息科学系等教学科研机构,形成了完备和特色鲜明的地学人才培养体系,拥有地理信息科学、遥感科学与技术2个本科专业,测绘科学与技术、地理学2个一级学科硕士学位授权点,资源环境(测绘工程)专业硕士学位授权点。
“通过遥感地理信息技术研究水文气象的规律,积极为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提供更多科学决策依据;把文字形式的厚厚地方志等中原文化,通过简洁直观的地图形式呈现出来,也是我们的努力方向。”郑州大学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执行院长田智慧说。
科学研究要为国家和地方经济社会发展服务。在高俊的带领下,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通过以黄河模拟器关键技术和华夏图志科学工程智能地图编绘关键技术研发等项目为抓手,已探索形成以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国家战略“一条河”,服务中华文明探源重大国家战略和助力老家河南现代化建设“一个家”的地图文化特色学科方向。
矢志建馆 图藏世界
“地图,描述地面的图画,简单而神奇!从古代的石刻地图到今天手机上的屏幕地图,凝聚了人类几千年的智慧和梦想。”这是地图博物馆前言里的一句话,它不仅是高俊对地图的情怀,也是所有地学人对地图的情结与憧憬。
步入郑州大学地图博物馆,秒入地图世界,身临“图”中,访古探今。博物馆有7个常规展厅和一个特色展厅,共收藏了800余册地图和地图学书籍。展览静态与动态相结合、实体化与虚拟化相结合。在地图博物馆这个浓缩的时空中,地图作为现实世界的投影模型,千姿百态地呈现着现实世界。
地图是人类认知空间的结果,也是进一步探索和认知空间的工具。
参与地图博物馆建设的青年教师李昊林说:“高院士对地图学的多学科属性有非常深入的见解,也非常乐于和历史学、文学、艺术领域的专家共同探讨地图学的发展方向。地图博物馆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综合性,比如7个常规展厅中专门有一个用来讲历史,有一个用来讲审美和文化,这种开阔的眼界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这种综合性的设计理念是非常有魄力的,也体现了高俊院士对于地图学认识的宽广眼界。”
为什么要建设地图博物馆?在高俊看来,“地图是多元文化的重要标志,在高校教育中,地图学是多学科交叉的桥梁和纽带”。目前,国内外高校及有关机构已经建设了若干特色鲜明的大学博物馆,但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地图博物馆。
“要做一点儿有突破性、有教学启发意义的事情”。高俊院士于2018年11月便起草了《郑州大学建立地图博物馆方案(讨论稿)》。12月,由高俊院士发起的首届地图与空间认知学术会议在郑州大学召开,他向学术界明确发出建设郑州大学地图博物馆的倡议,并分享了筹建地图博物馆的思考。国内外同行的认可为地图资源的收集和获取提供了帮助,推动了郑州大学地图博物馆在更高的起点上开始建设。
2019年3月,地图博物馆建设专班和团队成立,明确任务分工,有序推进,调研和建设方案编制工作同步展开。为了丰富馆藏展览资源,建设团队与科研院所、测绘地理信息部门、出版传媒机构、个人收藏家等进行合作。
选址、设计方案、长达一年半的广泛调研,专家论证、地图书籍及数字高清地图的收集采购、布展……在历时3年多的建设历程中,团队克服疫情的影响,紧锣密鼓,分秒必争。
参加地图博物馆建设的李宏伟老师回顾建设历程感慨道:“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从激情四射到精神耗尽几乎放弃,再到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才终有今日地图博物馆之首秀。”
“从郑州大学的学科基础和发展需求来看,建立地图博物馆是很有意义的。”高俊说,“郑州大学学科门类齐全,地图博物馆的建设可以充分发挥郑大人文学科的优势,并结合地理信息、计算机、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搭建多学科交叉的桥梁,在培植新学科和形成办学特色上作出贡献,助力一流大学和学科建设。”
从地球表层、海洋,到外层空间乃至网络空间,随着技术的进步,地图表达的对象范畴日益扩展;从多媒体电子地图到互联网地图,到虚拟地理环境乃至赛博空间(赛博地图),地图的内涵越来越丰富。在人类认识宇宙的过程中,地图将展现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地图博物馆也将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
“博物馆开馆只是起点,建设一流博物馆的路还很漫长。”高俊呼吁,“宇宙无垠,尽在咫尺之间。让我们都来关心地图、使用地图吧。”
冰心玉壶 大师情怀
作为现代地图学领域的“大家”,高俊却一点儿“大师架子”都没有。在与高俊的对话中,他十分详细地向记者讲述了国家地图学的发展历程,被问到“空间认知”“虚拟仿真”等问题时,也像对学生般一一耐心解答。
“耐心细致。”这是郑州大学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教师武丽丽对高俊院士的初印象。在读本科时,她经常能在校园里看到高俊院士。有一次,她鼓足勇气上前跟高院士打了个招呼,本想着院士能够回应就很开心了。没想到高俊院士停了下来,和蔼地问:你是哪一届的?导师是谁?现在做什么方向?有没有什么困难?你对我们的专业发展有什么看法?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武丽丽感到很意外,没想到院士如此地耐心细致。
高俊院士的博士研究生任桂磊谈道:“先生的书房收藏了大量地理学、测绘学、历史学等各个领域的图书,他会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中找几本书,让我回去好好研读。书的封面一般会有一些比较关键内容的标题和页码,书内也会夹带一张张的书签,他的这种读书方法,我也效仿了多年,受益颇多。”
他在学术上严格要求学生,在生活上则十分关爱学生。
“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物质生活还很清苦,我常到两位导师及制图系其他老师的家里改善生活。高俊导师的厨艺非同一般,所以我从不敢贸然把自己会的家常菜拿到桌面上。”他的学生——德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慕尼黑工业大学终身教授孟立秋曾在《地图学寻迹》中感慨道,“他希望我在漫漫人生路上形成一种收放自如、既独立又健全的人格。可见,他在教我做人方面所花的功夫比指导我做硕士论文花的功夫还要多,因为做人是一门比地图设计更为高深莫测的艺术。用‘恩师如父’来概括高俊导师对我的舐犊之情最恰如其分。”
在近七十载的教学生涯中,以“桃李满天下”来形容高俊院士毫不为过。他教过的学生很多,早期弟子中有多人已成为院士和军事测绘、地图学领域的中坚力量。
由于教学需要和个人爱好,高俊院士多年来收藏了不少地图和地图书籍,他都捐赠给了博物馆。在这800余册地图藏品和书籍中,有些已是绝版或孤本,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文物价值。高俊院士还将这些年来学校发给他个人的200万元补贴全部捐出,作为地图学空间认知学科的发展基金。
“捐赠的书也不多,捐赠的钱也非常有限,表示一下心意。对于我们当老师的来说,这也算尽我们的努力了,希望能发挥更多的作用。”先生言语质朴,但深情满满。
“高俊院士生活朴素,多年来他秋冬时穿的毛衣从来没有变过,而为了地图博物馆建设,高院士却愿意将多年收藏的地图和工资补贴都捐赠出来,令人敬仰。”郑州大学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党总支书记郑研说。
采访中,谈到对后辈的建议,高俊也不讲空泛的大道理,只是督促学生多认识地图:“地图跨越时间、覆盖空间的特点,使它不但可以定位定向,引领航路,而且可以让你全面而不局限、联系而不孤立、历史而不停滞地看待所关注空间的各种现象和问题;让你拓宽视野、规划未来、增强记忆和启发创造性思维。地图与文化科技发展同步,与大脑的空间视觉功能相匹配,是人类文化水准、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
“图到用时方恨少,重绘河山待后生。”高俊院士在《测绘学报》创刊60周年的纪念文章中如此写道。作为师者,他心系地图学人才的培养。“我们面临着全球化、中国式现代化的任务,需要一定数量的地图学人才。”高俊说,“地图学是‘冷门’,需要长期埋头研究,不计名利、不计待遇地付出。我已经90岁了,必须有年轻人接续地图学的研究工作。我们一定要把对地图特别感兴趣、决心在这个领域做出一些成绩的学生吸引过来,把他们培养成中国地图事业的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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